桃溪千里赋诗魂
文/郑其岳
桃溪是福建省永春县的母亲河,世世代代孕育了许多文人墨客。王南斌就是其中之一。南斌兄是我的好友,但是他走了,走的突如其来。省内外许多文友知道后都十分悲痛,那是2020年 5月9日。
南斌兄不久前发表的一组诗,其中有一首《一片落叶的居所》是这样写的:“这一片落叶的命运是飘/它的美是飘/不管朝上或朝下/漂浮的曲线暗示着一种奢望/它会归属于谁?”这是第一段。最后一段又写道:“它喜欢上飘了/此时整座山整条河都是它的/它一旦落下整座山整条河/都跟着落下。”那位文友说,冥冥然似乎有一种暗示,或者说是一诗成谶。有人说,有的诗是预言,而诗人就是预言家。我觉得单纯从诗的角度出发,这首诗揭示了一种事物的自然归宿与可能的心理路程。我不相信这种主观臆测,更不相信不少诗人的英年早逝都跟命运有关。
一
人的相识相知有多种不同的方式,我和南斌兄的认识缘于一本《星星诗刊》的牵线搭桥。1977年恢复高考伊始,凭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无产阶级朴素思想,我放弃了更为擅长的文科,稀里糊涂地委身于理科,结果由于“文革”时期课程的简化,导致高考不尽如人意,仅录取泉州师专化学专业。南斌兄也于翌年考入泉州师专永春大专班化学专业,与我同属上下届的校友。毕业后我们各自回到母校任教,他在蓬山壶水的永春三中,我则在茶果飘香的永春四中。
初三是化学的初始年级,也是列入中考不可或缺的内容,只不过语文、数学各占一百分,物理占六十分,化学占四十分。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年中考结束后,全县抽调不少初三化学教师集中到县进修学校批改考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化学教师同居一室成为必然。我们当时住的是大教室改造的宿舍,床是双层的架子铺,几十个人济济一堂。白天大家埋头批改试卷,夜幕降临时,不少人难得到县城,大多抽空走亲访友,寝室复归宁静。
正是读书的最佳时间,我斜靠在床铺上看一本四川成都出版的《星星诗刊》,这个刊物创办于1957年元旦,是中国当代诗坛最早的专业诗歌刊物。创刊以来,一直保持前沿、开放的姿态,及时推介中国新诗最新成果,多次获国家期刊奖。据了解,反右时,四位编辑都打成右派分子,可谓全军覆没,其中,编辑流沙河在创刊号上发表的《草木篇》、《吻》等作品更是被列为“大毒草”,在全国举行大批判。这本诗刊,在诗歌类刊物中,影响力仅次于《诗刊》。那时候,化学教师看诗刊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这种小概率的事件却在一个寝室里发生,契合了两个人的共同爱好,他就走过来与我打招呼并聊天。没想到一本诗刊竟成为两位理科教师初次结缘的催化剂,从而使两颗心灵贴近起来。通过交谈得知,他业余写诗,我主要写散文诗,有时也写诗,我们在省市县的一些报刊上都发表过作品,对彼此的名字都有些似曾相识。顺其自然的是,我们交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事后我想过,一本诗刊成为我们第一次的握手的媒介,就像在化学实验的试管里,不同无色的液体是可以变化出色彩缤纷的新物质的。
当时,我们教书育人的主业是化学,不可能因为业余的文学爱好而影响主业,反而因为两者的交融,相得益彰。我想,这与“功夫在诗外”有关,即讲课时可把抽象化的概念转换成形象化的描述,使学生喜闻乐见,更容易掌握。比如讲到A物质和B物质反应可以生成C物质和D物质,但反过来就行不通。兜来绕去,学生很迷茫,听得云里雾里。我就打了一个比喻:黑板是黑色的,但是黑色的不一定是黑板。继而举例:花是有颜色的,有颜色的不一定是花。学生就很容易理解。记得他曾教过一届初三化学的学生摘取了全县的桂冠,我也教过两届的全县第一名。当然话说回来,我们两校的生员素质远远比不上永春一中,平均成绩自然也要稍逊一筹。游兵散勇的个别冒尖,只是取得局部的优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证明了教师的水平。记得当时全县有四位化学老师加入福建省化学协会,我也忝为其中的一员。每逢中考的成绩不错,我们都会弹冠相庆一下。当然,关注对方的还有文学创作的动态。
1986年1月,永春县委报道组吐故纳新,我业余时间的舞文弄墨派上了用场,有人推荐我到永春县委报道组当文字记者,而发表的文学作品和获奖证书复印件就是通行证。经过县委主要领导同意并上报泉州市教育局研究批准,我如愿以偿,工作调动成功并成为负责人,领导一位年龄比我小一轮的摄影记者。此后我跟南斌兄的空间距离拉近了,心灵距离自然更近。我们时有来往,经常是他到县城找我,有时我到蓬壶镇或三中采访也找他。由此还结识了不少其他文友。我们或在毗邻桃溪的小酒店里,点几碟小菜,一边喝酒,一边谈古论今;或置身于蓬壶三角街的墟市旁,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吃当地颇负盛名的肉羹汤,喝点小酒。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当时县侨联编有一份《桃源乡汛》的小报,每季度一期,主要反映家乡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情况,并寄给海外侨亲,以激发他们爱国爱乡之情,支持家乡的各项建设。编辑此报的一位朋友调泉州市直机关工作,空出一个位置。我赶紧征得南斌兄的同意后,向侨联主席推荐他。他既是作家,又会美术书法,可谓多才多艺,是理想的人选。从这个角度出发,以为竞争对手有限,不料竟然冒出其他六名竞争对手,有的还是县领导的亲属。彼时,为了争一个所谓的“肥缺”,不管适合不适合,都争得头破血流的。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和县委办的一位陈姓文友立即带他去见县委主要领导。那是一位颇具书卷气的领导,在观看南斌兄发表作品的剪报和获奖证书后,表示会过问此事,由此他的调动也就顺其自然地得到解决。
俗话说,有才能的人如同金刚钻,放在布袋里都会露出锋芒。恰逢其时的是,这些人都能在那个人才青黄不接的时代施展身手。 渐渐地,许多基层文学爱好者纷纷向县城聚拢,与桃溪相依相伴,激起了诗情画意的浪花。1988年3月,我到县委办秘书科当科长,当时县委报道组调入一位比我们俩还年长的写手,亦是大学化学专业毕业的。那时有些人就调侃说,这些本该是文科生的位置,怎么被理科生鸠占鹊巢呢?实际上,理科生大多全面发展,中文水平并非蹩脚,有的甚至比文科生还要好。像我在部队当兵时,没有多少书可读,就折腾《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一百首》,把两本书中的大部分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在师专读化学时,当听到那些中文班的学生还咿咿呀呀地背唐诗宋词时,心里难免洋洋得意,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还不如我呢!我也曾经思忖过,是不是化学易与文学和新闻相通,抑或更能暗渡陈仓呢!
二
从学校调到县直机关,多数人都会追求政治进步,因为中国的传统观念是“富贵”思想,且“贵”的地位远在“富”之上,这就是儒家“学而优则仕”价值观根深蒂固的体现。我和南斌兄对政治上的进步与否不仅没有太坚定的追求,还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虽然后来都戴顶“小草帽”,无非是业务工作较为出色所致。当然,性格是绝对的因素,我们都比较清高,不会看领导的脸色办事,更不会拍马溜须曲意逢迎。我们崇尚的是与众不同的自由散淡和宽松的文学环境。他在侨联编小报,不必按部就班地上下班,灵活机动,轻松自如;而我在1989年7月,没有听从县委办一位分管领导的挽留,毅然离开多数人孜孜以求的政治中心,到偏于一隅的县文联当一个专职副主席,名义上是提升至副科级,实际上有职无权。此后许多年,我曾先后婉拒到两个单位当正职领导,并错失调泉州、石狮、厦门等地的良机,可谓不识抬举。当时我们俩都觉得,宽松自由的单位就是工作和文学创作的最佳去处。
当时县文联作为第一次成立的专职社团组织,编制仅两人,每年经费三千元,能够维持正常的办公就不错了,还能折腾什么呢?但穷则思变,我就争取把县文化馆编辑的一张叫《桔红》的文艺小报转移到文联来经营,每期用两三个版面给乡镇和有关单位作专刊收取一定的费用,文学副刊至少保留一版,扣除稿费、排版、印刷等费用,还能有所赢利,走出一条以报养报的道路。
《桃源乡汛》的对外与《桔红》的对内形成互补,有时我们就共同举办采风活动,促进资料共享,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然,文联因为每月都有一期专版,采风活动尤为频繁。我和文联的同事联系业务、撰写、修改和校对稿件,忙得不亦乐乎;南斌兄更是鼎力相助,集采写和编辑于一身,为专版的顺利举办付出了汗马功劳。长期充当甩手掌拒的结果是,我至今都不懂得报纸的排版艺术。
搞专版要经常下基层采风。 记得到湖洋桃源村采访时,站在“拱龟润”(闽南语)的山头上,看到村办场的柑橘林里,果实累累而挂,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了“树树笼烟疑带火,山山照日似悬金”的壮丽景象,无不让人赏心悦目。
桃源村一边靠山,山头栽树戴帽,山腰遍植茶果,山脚种水稻,形成良好的生态环境。而另一边靠水,那是一条清洌的湖洋溪蜿蜒向前。正值初秋,傍晚,我们就在溪里游泳戏水,回归自然,其乐融融。我记得南斌兄似乎是旱鸭子,不会游泳,只在浅水区扑腾。
到国营磐卿林场采风时,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绿浪澎拜,多种经营茶果飘香。我和南斌兄还深入到林场工人家里了解情况。那里曾是泉州等地知青的聚集点,后来大部分都返城了。我认识一位曾在碧卿林场下乡的知青,后来在永春县政府当花草管理,把县直机关的有关空间装点得花枝招展,自己也经常喝酒喝得“面带桃花”。
实际上,搞新闻报道式的专版,有时也能触类旁通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当时我们写了不少有生活气息的乡土题材的文学作品,做到一举两得。
南斌兄和我一样,喜欢大自然,工作之余,寄情山水成为一种必然。有一次,他和博物馆的一位曾姓朋友从石鼓的凤美村开始,沿着永春的母亲河桃溪溯流而上,那时我不知何故缺席,还有点悻悻然。后来他形成了一篇散文《寻访桃溪》,充满对溪中景物和田园风光的描绘,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此时夏收刚过,村道旁未垒成草垛的稻草散发出一种久违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发霉中带有淡淡清香的那种,使我们想到了多年前在乡下劳动的日子,想到了泥土的芬芳,那种为果实所化又为来年生长果实所需的泥土,叫人想起生命的起源和终极的关怀———”一种乡土之情溢于言表。
循溪流而走,“不远处,见一瀑布自山间峡谷飞流直下,在灰绿的山色间呈乳白色。我想桃溪之所以美丽动人,在于它是由这些无数的不知名的山泉汇聚而成。”如同随意的行走,一种云淡风轻、轻松自如的表达。
人是旅游中最重要的风景,与南斌兄同行,往往能触发我的灵感。有一次华侨大学的文友带着几位正值豆蒄年华的男女大学生到永春,南斌兄和我陪同他们到桃溪边上的一个沙滩上游玩,金黄色的沙滩如同女人的曲线一样匀称,加上他幽默诙谐的调侃,产生了一种发散性思维的语言碰撞,让我有了触发,回去不久写了一篇散文叫做《情系沙滩》,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福建文学》上,尽管此前在该刊已发表过散文诗和诗作,但散文却是大姑娘坐轿———第一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流水洗过的沙滩,模样没有被市声切割,色彩没有被画笔涂改,组合没有被人规范,隆起或铺展都是自然的情绪。”蕴含着对人为破坏现象的抨击,对自然之美的由衷赞叹。
在盛夏或者秋天的夜里,经常与南斌兄等几位文友坐在桃溪畔喝啤酒聊天,那种惬意激发他的情思:“当夜又侵袭了这一切,月光把溪化成湖,每一把星星撒进水里,都变成游动的小鱼。无可名状的心事,全被一句笛声否定。哟,那又是一个怎样的秋夜———”星星变成小鱼,其想象虽没有多大的跳跃,而“无可名状的心事,全被一句笛声否定”则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山水的客观性在巧思者的笔下,能转化成主观性的哲思,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结果。
我们也经常与外地的文朋诗友联系,组织一群人去异地采风,而吃饭喝酒就成为其中的一道风景。十多年前,在福州一位郭姓文友的邀请下,我们一行十多人到他的家乡永泰青云山,白天游山玩水,寻奇探幽;夜晚觥筹交错,开怀畅饮。记得刚到那一晚,被接待一场之后,我们意犹未尽,又移师到一个小酒店,把酒店贮存的米酒全喝完,让酒店去载了一次,又都喝完。让那家酒店的管理人员大惊失色,认为遇到了一群“梁山泊的英雄好汉。”这种情形后来同样在龙岩连城的官豸山重演过。
至于永春作家与晋江作家的交往,更是一段文坛佳话,1992年,我和晋江作家黄良在省文学院学习,一种“同学”之情拓展到两地文学的长期交流,延续至今。晋江“财大气粗”,文学活动频繁,既有全国性的作家釆风,又有省市县市作家的交流,体现了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我和南斌兄等诸多文友无疑成为晋江的文学常客,把那里的自然、人文景观走得跌宕起伏,山风与海涛激荡的结果,也使我们写出了一些充满“鱼腥味”的海洋文章。
晋江的文友到永春,大多是酷暑期间去美岭,住上三两天,吃些农家土菜,喝点小酒,摆摆“龙门阵”,天南地北,谈诗论文;偶尔也唱唱歌,打打乒乓球,或者傍晚时分沿着莲花山下散步,看野花浪漫,听夜虫鸣叫。
2007年夏天,南斌兄、陈弘兄和我参加永春县委组织部组织的“县级拔尖人才”到金门旅游,那里生态良好,以前两岸关系紧张时,国民党驻军多达数万人,人嘶马叫,现在部队基本撤走,居民寥寥无几,夜晚就像我们乡下的小镇一样,倒也清静。我们到小街上逛一圈,想小酌几杯,问一下一瓶啤酒折算人民币一二十元,比较贵,我们还是狠狠心买了六瓶啤酒和一些卤料,到宿舍里喝酒聊天,海阔天空。
前几年的初冬,我们三人在厦门一位朋友的带领下,从大嶝岛乘渡轮前往孤悬海中的小嶝岛旅游,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共对峙的战场,岛上落下不少炮弹。当硝烟已远逝的时候,重访战地坑道,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那股火药味;而那株弯曲虬结的百年老铁树,甚至还开着花。当晚在村长夫人小蔡的操弄下,一桌各具特色的时令海鲜,让我们饕餮一番,而金门高粱酒的芬芳已消弥了昔日的战火中的焦土味。为了写作,我们还一起拜访当地的通俗文化专家,索取资料,听听历史。
无巧不成书的是,我们三人还都到永春县广电局任过职,由于先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们三人写作各有侧重,陈弘兄主写小说,南斌兄主打现代诗,我早期主要是散文诗和诗,与南斌兄同属于抒情文体,近年却热衷于纪实散文,与陈弘兄的叙事接近。
南斌兄出事前的一个月,即4月8日晚,永春电视台来厦门拍摄陈弘文学创作的专题片,拟在《永春人》栏目播放,接下来还将拍摄南斌兄和我。那晚,陈弘兄做东,我们三人和永春电视台记者等人小聚,没想到竟成为与南斌兄最后的晚餐,想起来心里还隐隐作痛。篡改一下苏轼的词:一月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陈弘兄近期写的古体诗《哭南斌兄》里有这么几句:“欲语无言半阙泯,长歌有恨四时吟。最思秉剑驭三骏,忍痛举觞少一人。”我感同身受,古体诗可以一蹴而就,我而写的长篇散文,则不断修改,几近难产。
三
南斌无疑是为诗歌而生的人,他的情感勃发,奇思妙想,他的温文尔雅,真诚善良,都是诗人的本色体现。从1993年6月出版第一部诗集《与你同行》开始,2001年5月出版第二部诗集《南方以南》,2003年10月出版散文诗与散文合集《多情如你》,十年前出版诗集《风的那端》,先后结集的四部书,其中有数百首现代诗,近百篇散文诗和散文,还有近十年来尚未收入集子的诗、散文、歌词等作品,不乏脍炙人口的精品。他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曾多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作品收入《闽派诗歌百年百人作品选》、《中国当代诗库》等多种选集。前些年,我曾多次对他说可再出版一部诗集或诗文合集,他有时未置可否,有时说不好销书。表面上,他腼腆低调,诙谐幽默,多愁敏感。他说过,年轻时与女性说话还会脸红心跳(我也如此)。实际上,他有一颗孤傲之心,不肯为销几本书而折腰。
我于1992年8月出版第一部散文诗集《望你一眼》时,南斌兄自告奋勇设计封面,那抽象的线条交叉,既像眼睛,又像心的造型,形成新颖别致的封面,使那本书深得年轻人的喜欢。我到永春师范、泉州师范、泉州农校等地举办文学讲座,场场爆满,每次签名售书都超过上百本,弄得头昏眼花。此后有一本书叫做《瞬间开放》,是县美协主席兔紫的国画荷花和南斌兄的书法题字,无疑为我的书增色不少。
1993年,我在香港诗人晓凡(也叫郑天宝,与我同为同房宗亲,平时主要撰写汉俳)经营的新天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诗集《别一种情感》,南斌兄和另一位陈姓文友也用同一出版社的书号,各自出版一部诗集。当时南斌兄为第一部诗集,书名叫《与你同行》,封面是一张照片:一位戴草帽的女孩笑吟吟地与双手捧着的一只毛茸茸的雏鸭对视,情景交融,颇有冲击力。这种照片与他早期写的有些阴柔甜腻的诗风颇为吻合。另一位陈姓诗友则是以《洗水》为书名,那是发在《福建文学》上的一首诗,质朴的语言中蕴含哲理。
2001年我们一起到厦门作家谢春池先生那里,用中国文联出版社的书号,各自出版一本书,我的散文集叫做《情感零距离》,南斌兄的诗集叫做《南方以南》。不记得他当时是没有书名还是书名不理想,谢春池先生往往有急智,说了几个书名:一个叫《池塘以西》,一个叫《南方以南》,说到《南方以南》时,我就脱口而出说这个书名好,不仅仅两个“南”字与他的名字的“南”字重叠,更重要的是书名模棱两可、模糊不清,和他追求的现代派诗风正好融为一体。南斌兄听从我的意见。这本书名和内容相得益彰,在出版后不久,由泉州青年作家协会在牛姆林举办的郑其岳、王南斌作品研讨会上,获得大部分专家的肯定。
和我俩同为好友的省作协副主席朱谷忠先生在南斌兄的第一部诗集《与你同行》的序言中说,读“他的诗歌作品,更非任何仿写,而是心中辞源使然,汩汩涌出。其奇崛的思维,常常能给人全新的感觉。但最使我欣赏的还是他诗歌的不事渲染,读着那些从容不迫的文字,往往能感受一种心灵淡淡的忧郁和人生隐隐的刚毅”。
许多人都说南斌兄的诗朦胧,读不懂。他坦陈,喜欢诗魔洛夫的超现实主义,诗句奇崛突兀,有的犹抱琵琶,有的则云遮雾罩。且看洛夫到香港时,在余光中先生的陪同下,站在边界洛马洲的地方,用望远镜眺望大陆,后来在一首《边界望乡》的诗中,有一段这样写的:“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这样的诗句,奇思妙想,骇人听闻,寥寥几句,把乡愁刻画得入木三分。
从百花齐放的角度出发,诗写得如同口语,浅显易懂又富含诗意,是一种值得肯定的事情;至于朦胧诗,是另一种风格。曾经有一位专家说过一句话,叫做诗在于悟而不在于懂,似乎也有道理。是的,正如泉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陈志泽先生在南斌兄的诗集《南方以南》中说的一样:“读王南斌的诗,不由得想起我国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诗坛的那一场大变革。人们称之为新时期的中国诗歌,概括起来大约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摒弃“假大空”,真实地揭示客体物象的本来面目;二是由过去停留在对客体物象的表现,转入对心灵世界的坦露和开掘;三是运用超时空、直觉、变形、象征等手法,呈现出一种耳目一新的想象方式。在我看来,南斌兄的诗更多的是传传与现代的结合,大部分都能读懂的。”我也赞同陈志泽老师的说法,他不是割离“传统”这个母体,走完全现代派的道路,而是两者的无缝嫁接。
再看看他诗集中的一些描述“三月风光在瓦片上走着/然后沿着屋檐/点点滴在/沙伴着草儿的童年里”(《三月里》),“手心绽放千束花叶/花期在目光里/流成山峦晓雾/等待阳光”(《少女舞姿》)、“渔光很跳/在柳叶间踮着足尖———/只是风不止/走进很哲学的中国画里/那笔飞白/是打转在舟头的/化不开的水声”(《渔舟唱晚》)等等,你就不能不为他别开生面地捕捉意象的能力所吸引。能引起人们对作品产生“陌生化”的感觉,就能直抵心灵。
上世纪九十年代,南斌兄有一首诗刊登在《诗刊》的扉页上,这首《春江花月夜》的诗,是从古诗或者歌曲里引伸并激发灵感,我无从知晓。我知道从前厦门有一位诗人鲁萍写了不少音乐诗(即从音乐里得到触发),南斌兄的诗集《与你同行》中,有一辑《音画世界》,就有二十多首之多,其中有《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二泉映月》等,这是对音乐和美术等艺术作文学的诠释。诗是这样写的:“那女子/只一把薄扇/便风流/整个春江。裙子展成江花/心绪如柳浪/莺儿不解花期/舞鞋道不清唇语/当一串箫音漫来/你赶紧叠起/一扇波光。江月已皱/渔火无眠/难泊故乡。”诗情画意,简洁高雅,韵味无穷。
近几年,他能在平淡的生活挖掘出盎然的趣味,化腐朽为神奇,在口语化的形式中展示浓厚的诗意来,让人耳目一新。如《古街墟日》写的是他老家蓬壶三角街的墟日常景,应该是从小看到现在的,他用心灵的眼睛审视截取,捕捉到那种嘈杂的场所里的诗意来:人与人之间隔着货/货与货之间隔着人/此起彼伏的讲价声/使距离消失/因了交易/人与人在一起。山里人挑来半山的语言/挽回一季鱼语/、海边人检来一海潮汐/准备卷回半山春情/因了古街/山和海在一起。我爱在路边/长着一捆捆的牛草间捉迷藏/她的笑声躲在草丛里/我就迷失在草香里/因了我们/山与街在一起。
陈志泽先生说过,南斌诗审美的追求较直接的表现是语言。有了奇特、新颖的想象,还要有相应的载体,这个载体就是语言。读南斌的诗看得出他对语言美的刻意追求。他称得上是一位“苦吟诗人”。
我知晓他的诗观,就是截取事物的一个切面去呈现。虽然他大部分的诗作仅为一二十句的短章,但内涵丰富,短小精悍。像那首脍灸人口的诗《隔着桌子看你》也就十九行,既有对以往情深意切的回忆,也有对现实的彷徨无奈:“隔着桌子看你/你的瞳仁已换了风景/那个小男孩追赶的那头牛/浮在河边/说水开始暖和了浑浊了——-”整首诗的的调子是悲伤的,最后一段尤甚:“就举起酒杯/这一次虹来诠释阳光七影之谜/这时风也瑟瑟/水也瑟瑟。”实际上淡淡的忧郁和悲伤,在南斌的诗作中不少,我更喜欢这一类作品,因为这样会避免流入太甜腻的感觉,反而会增强情感的深度。
南斌兄曾在《多情如你》一书的《后记》中说:“写作源于孤独。写作者好作山水之旅,其实是孤旅。”孤独有时是一件好事,不至于浮光掠影。看一下他在《我的北方》一诗中如何着手,诗的前面是,对北方的雪与南方的花进行情感的对比和铺垫,最后一段突如其来,有一种禅意的多解:“当你的雪化为水的时候/我的水已酿成酒/哦 我的北方。这一首诗收在1993年6月出版的《与你同行》诗集里,因诗并未注明写作时间,故推测应在1993年前写下的。按此推论,当时他尚未去过北方,没有经历却能写出如此佳句,这是一种距离产生的想象之美。如同我写出牛姆林的广告语:“闽南西双版纳牛姆林”时,并未涉足云南西双版纳一样。前不久,南斌兄与我餐叙时还说,退休后我们可以结伴到西双版纳走一走,聊慰我神交已久之情,况且他还认识一位当地的文友,这是自然和人文的契合,让我期待着,没料到尚未成行,他却远行了。
早年在永春文学界,有人戏谑地说我的散文诗是“少女杀手”,南斌兄的诗是“少妇杀手”。各自或共同拥有一些男女粉丝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即便是今年,无论是到一个中学讲座,还是到县城一个药店买药,我还有幸分别遇到中年妇女的粉丝,当她们知道我的姓名后,颇有惊奇的神色,并说以前看到过我的散文诗或散文。南斌兄邂逅此类事件肯定也不少,这是一种感人的场面,也是文学的力量。当然,把我们上升到“杀手”的级别难免有夸大和调侃之嫌。“少女”与“少妇”之说,是指我的作品传统的成分多一些,他的作品现代派成分多一些,这样导致的粉丝群体的年龄段有所不同。当然,这也只能是相对而言。
四
如果说我在县文联任职的两年时间里,他有较多时间帮助我们搞好文艺小报《桔红》,我想一方面是共同的文学爱好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友情的作用。而在广播电视方面的协同工作,却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他在县委电教办采制全县的党员和基层党组织的电视专题片,从记者干到主任,比我更早“触电”,拥有较多的实践经验,特别是镜头语言的呈现;二是我从事过新闻报道,对抓题材和选角度更为敏锐。因而两人的合作形成是优势互补,也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在县广电局分管宣传,除了每天都要对文字稿件和编辑图像把关外,还有一点就是要创作一批广播电视的优秀节目参加泉州市一年一度的评奖活动,好的就逐级往上推。刚到广电的第一年,我没有下精力去抓,结果参评节目处于全市中下游,让县委宣传部主要领导臭骂了一顿,以后我就动脑筋花气力去抓,加上南斌兄的极力协助,结果产生了不同的翻转。
如2003年的中秋节期间,乡愁诗人余光中从台湾到福州参加海峡两岸中秋诗会,接着到武夷山游览。当时,从中央到省市媒体济济一堂,长枪短炮林立,县电视台也派员跟踪拍摄,一方面作即时报道,另一方面作资料。直到故乡的活动开始,我就集中兵力打“歼灭战”,一方面派了两组摄像记者,实行“一远一近、一高一低”的组合拍摄;另一方面和南斌兄则全程跟进,指导记者工作。
首先是抓细节。第一个细节:因为云龙桥两侧有小学生的欢迎队伍,载着余先生的车子在离桥不远的城南街停下来,他从车里踏上故土的第一脚,记者抓拍了一个特写镜头,要知道这是他六岁时跟随父亲从外地回乡,至今已事隔七十多年,才又踏入故土。这是借鉴一个电视专题片的做法,那是拍摄海峡两岸首次通航时,船靠近地处大陆码头时激起的第一朵浪花,颇具象征意义。第二个细节:余光中先生在供桌上拿了一粒乒乓球大小的青涩橘子,我们叫记者赶紧去采访,余光中先生说了一番感人的话,“这是从家乡的泥土长出来的果实,我要带回去作纪念。”乡愁之情溢于言表。
二是抓情节。第一个情节是,余光中先生声情并茂地在祭祖时朗读他亲自撰写的祭文。第二个情节是,他与儿时玩伴余江海一起回忆童年的趣事。第三个情节是,他与记者在他老厝屋后的荔枝树下谈论儿时捉鸟的过程。
此电视纪录片《乡愁诗人故乡行》获得泉州市电视纪录片节目参评一等奖第一名,获省级二等奖的好成绩。
同年, 我俩获知在玉斗镇的一个偏远农村,有一位中年农民在妻子病亡后,含辛茹苦,培养了三个儿子成为大学生,其中有清华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这样的名校。我和南斌兄带着记者一同前往采访,记录这位父亲艰辛的往事,为了弥补动态镜头和亮点不够,最后我们一起策划了一起“哭坟”事件,即等到临近春节时,三个儿子从大学回乡过节时,去祭拜他们的母亲。大儿子在坟前向地下母亲诉说的一番感人肺腑的语言,让人潸然泪下,形成高潮,同样被评为全市广播节目一等奖。
此类节目诸多:如玉斗镇玉斗村《村官工资村民定》的新闻中,侧重村民代表充满火药味的争论;如到湖洋镇高坪村采制《结婚变奏曲》,表观一家三代不同的婚礼,反映时代的变迁;采制仙夹镇的《大学生从军记》,突出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体现了新一代年轻人的梦想追求;还有采访二中教师徐潮汛到宁夏支教,历尽艰难,一个月才洗一次澡,体重减少了三十多斤,让人听得泪流满面。这一些节目,都获得泉州市广播节目或电视节目一等奖。
应该说,有好几年,永春县广播电视台选送的优秀节目,都获得泉州市县级评优节目的桂冠。这一切,离不开南斌兄及其他一些文友的集思广义和群策群力,让我作为县级广播电视的分管负责人脸上有光,并铭记于心。
2006年底,南斌兄从县委电教办主任调整到县广电局任副局长,拟接我的班,按常规那一年我得退居二线,不料竟拖到2011年,因而很难得地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近五年的时间。其间他主抓电视宣传,替我分担了一项最繁重的工作,我只分管广播宣传和办公室的工作,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至于局务会上的研究工作,更是达到高度的默契,比如给入不敷出的电影公司多拨一些钱,弥补人员工资的欠缺;比如聘请一位律师当单位的法律顾问,后来竟成为好友;比如在宣传设备上的投入等等。
当然我们的配合是多方位的。俗话说,诗与词是一对兄弟,会写诗的一般作词也不会差到哪去。最早初试锋芒的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永春县举办的四届芦柑节,从团体操、文艺踩街到文艺晚会的解说词,包括歌词创作,我们都是主力军,不可或缺。近些年,随着文化的不断拓展和浸淫,不少单位和学校都要创作歌曲,提升文化的内涵。这给我和南斌兄又创造了携手合作的机会。我们先后合作写过永春县信用联社、厦门市永春商会、泉永企业商会、中挪化肥有限公司的歌词,当然各自为战的也不少。让这些或刚毅或柔情的歌曲,在家乡和外地流淌着一股桃溪的波浪和大鹏山的山风融汇的旋律。
在家乡永春许多旅游景点的开发中,也留下了南斌兄和我及其他人的辛勤和智慧的付出。如上世纪九十年代牛姆林生态旅游区的开发,我们一起去拍摄电视专题片,撰写诗和散文诗,给一些景点和小木屋起名,培训导游,拟定广告词在内。
翻开他的诗集,撷取其中一首描绘牛姆林的散文诗《老松》:“老人说,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这松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很老了。 或许,这松一直没有年轻过。 一条细嫩的藤张开翠绿的叶点在斑驳龟裂的褐色松皮上,抑或这细藤正是老松做的梦。梦里会有他少年潇洒的英姿,当细藤伸向一片被割油刀刻走松皮露出的松木里,那些流泪的岁月便滴熟了脚下这块深红的土地。在每一记刀痕荡起大山的回音里,有唐代笛声袅袅而来,在松叶刺破的云絮里,有明朝雨迹点染的鼓点。但这支歌太遥远了,把松皮磨成厚厚的版图,老松就在世纪云起伏的花潮里,记下这个世界的形状,这古老而常新的风景。 倘若一阵山雨突出,这细藤就再也缠不住老松宽阔的梦境,老松就在蓝天里,撑一弯彩虹,让大山多姿多彩。”一棵老松让他写得百转千回,诗意盎然。
彼时,我给牛姆林撰写的广告词:“闽南西双版纳牛姆林”广为传播。虽然我尚未去过西双版纳,但我知道西双版纳有热带雨林现象:即藤绞树、板根、寄生(小植物或蕨类寄生在树干上)、茎花(花直接开在枝干上),而牛姆林具有热带雨林的这些特征。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使广告语与众不同。后来永春其他一些景区的广告语不少有模仿的痕迹,如“闽南小泰山百丈岩”、“闽南九寨沟云河谷”等等,至于厦门同安的金光湖景区则原封不动地整个搬过来,叫做“闽南西双版纳金光湖”,让人啼笑皆非。
大约在2020年3月的时候,我和南斌餐叙,基于两人都喜欢山水,他说退休后要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他知道我有西双版纳情结,说要一起去那里游览一下,更坦言认识了当地一位作家,到时可以由那人当向导,做到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融合,我正期待着呢。
没想到他如今已躺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与大自然相伴。愿他的诗与桃溪一样源远流长。
作者简介
郑其岳,中国作协会员,主要撰写散文诗、诗和散文,先后出版著作十一部,部分作品获省级及省级以上奖,并入选《福建百年散文诗选》、《闽派诗歌百年百人作品选》等选集。
编辑 | 《丝路纵横》杂志社 黄彦钧